从新石器时代先民搓绳制衣的麻纤维,到《诗经》中“桑麻幪幪”的农耕盛景,再到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稀世织物,汉麻(亦称大麻、火麻)的身影,如一根坚韧而绵长的文化经线,贯穿了中华文明的进程。它被誉为“国纺源头,万年衣祖”。这株看似平凡的植物,其背后是一张纵横交错、跨越时空的文化地图,记录了我们先祖的生存智慧、地域的经济变迁与民族的集体记忆。
汉麻的文化基因,深植于中华文明的起源叙事与早期农耕生活之中。
在甘肃清水县,当地流传着轩辕黄帝在此“教先民嗑麻籽治病,在牛头河畔传授种麻、制衣、搓绳之术”的传说。这一传说并非孤例,它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历史事实:麻的驯化与利用,是中国先民从蒙昧走向文明的关键技术突破之一。在棉花尚未普及的漫长岁月里,“布衣”成为平民的代名词,而这里的“布”,主要指的就是麻布。史载古时普通人家的孩子,要到八九岁才能穿上丝绸,此前皆着麻衣。从平民的日常衣衫到“昼出耘田夜绩麻”的经典农耕图景,汉麻早已超越单纯的作物属性,构成了古代社会最基本的物质与文化基底。
考古发现不断为这段历史提供实证。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纺织品中,不乏麻织物的精湛杰作,印证了汉代纺织技艺的高超。更早的文献《禹贡》中,已有泰山山区出产“丝枲(汉麻)”的记载。到了明代,山东泰安一带更是“桑麻遍野”,清代养蚕织麻之家“十室而九”。这些记载共同勾勒出汉麻在传统农业经济中的重要支柱地位。
汉麻的文化叙事并非笼统的整体,它在与不同地域的自然、历史交融中,生长出各具特色的地方传统与文化符号。
在山东泰山地区,汉麻种植与织造技艺历史悠久,形成了被称为“泰山汉麻”的特色产业。当地的汉麻传统织造技艺已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,其传承企业不仅保存着古老的织机,更在尝试将泰山文化元素融入现代麻制品设计,让高端汉麻产品成为文化载体。
在甘肃清水,汉麻则与一种独特的“麻鞋精神”紧密相连。抗战时期,清水妇女曾赶制万双麻鞋支援前线,这双用麻辫盘底、麻绳编帮,可穿数十年的结实鞋履,从生活用品升华为坚韧不屈的精神象征。如今,手工麻鞋作为珍贵的文创产品,连接着过往的记忆与当下的生活。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《清水麻鞋歌》中“清水县,县城下,麻油油,被四野”的诗句,则为这片麻田留下了生动的文学注脚。
在四川大竹,苎麻(也被当地人称为汉麻)则书写了另一段“中国草”的产业传奇。这里世代种麻,其夏布“轻如蝉翼、薄如宣纸”,曾为贡品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“家有一亩麻、收入一千八”的民谣,记录了这一产业的黄金时代。尽管历经市场沉浮,但大竹人复兴苎麻产业的努力,本身也是文化根脉延续的一部分,他们正致力于发掘大竹苎麻的历史文化价值,以助推产业走向更广阔的舞台。
文化的生命力在于传承与发展。当下,古老的汉麻文化正通过多种路径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。
生产性保护是核心路径之一。在泰安,非遗传承人在保留传统织造精髓的同时,引入现代剑杆织机、整经机等设备,使古老的麻文化以服装、家纺、文创产品等新形态“活”在当下。他们甚至计划建设汉麻博物馆,通过收藏展示老式纺织物件,生动述说产业历史。
设计赋能则为汉麻文化注入当代审美与活力。由知名企业与时尚媒体发起的“自然出新裁”汉麻新生力设计大赛,鼓励青年设计师以汉麻为载体,探索“人、自然与物品的理想共生关系”。这促使汉麻这一传统材质,从面料库中走出,成为表达可持续生活理念和东方美学的时尚语言。
更为深刻的变化发生在产业思维层面。汉麻的传承,不再局限于技艺或产品本身,而是扩展至整个产业生态的构建。从清水县的“种植—加工—成品制造”全产业链布局,到大竹县打造“世界苎麻之都”的雄心,汉麻产业被视作乡村振兴的“绿色引擎”。文化、产业与社区发展形成良性互动,让这株“中国草”的根,在现代社会扎得更深、更牢。
汉麻的八千年文化史,是一部不断被书写和重新定义的动态史诗。从远古传说走向现代产业链,从“布衣”代称变为时尚符号,这株“中国草”的生命力,恰恰源于其与中国人生存、生活、生态的深度绑定。它织就的不仅是一件件衣物,更是一张承载着集体记忆、地域情感与发展期盼的、生生不息的文化地图。